一尺长桌,一方天地,镊子、剪刀、棕刷、毛笔、喷壶、竹起子、羊角启子、浆糊……各种工具错落摆放,墙边还依次放着压平机、切纸机,屋里静得只能听到裁纸刀划纸的声音。明继国其中,手里拿着一本45年前的档案。
这是一份灾后受损档案,曾被掩埋、水泡了54天。如今这份档案受损严重,曾经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已经粘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块黄褐色的“砖”。
明继国要做的,就是把这本“档案砖”,一页页拆开,把每页有裂缝、漏洞的档案修复好。如此一页“生病”的档案,修复起来,短则需要两三个小时,长则需要八九天。
4月23日上午9点,身穿工装、戴着口罩的明继国,已经在山东省档案馆的档案修复室里忙活了起来。
只见他用一件薄如纸片的竹起子,小心翼翼地沿着两页档案之间的空隙,从各个方向不断尝试将之间的粘连分开。这在档案修复工作中,被称为“揭粘”。
此时的明继国,俨然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拿着手术刀在手术台前做手术。桌案上那件已经完全粘连在一起、表面覆盖着泥土、砂砾、霉菌的档案,就是他的“病人”。
“像这种已经黏在一起粘连成一块砖头的档案,我们称为‘档案砖’,也是档案修复中最难处理的情况,要从‘档案砖’上揭一页下来,有时在大多数情况下要一周甚至更多的时间,能够说是档案的癌症。”明继国说,他手中的这件“档案砖”,前期经过了冷冻和真空干燥,纸张之间有空隙,大幅度的降低了揭开的难度。
今年46岁的明继国,是山东省档案馆的一名档案修复师。12年的档案抢救修复工作中,他一共修复了近六千份档案。“有的是一页,有的是十几页。”
很难想象,书案上那双把一块粘连严重的“档案砖”一页页分开的巧手,曾经是拿惯了枪的。明继国当了十余年的兵,2012年转业到了山东省档案馆,从事档案修复工作。
“当兵十几年的经历,教会了一行、爱一行,学一行、专一行。”虽然没有相关的学习经历,明继国凭借着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一点点摸索学习,不断向馆里的专家学习,一步步成长为档案修复工作方面的专家,2021年,被聘为中国档案学会档案保护技术委员会委员。
经过数十次“如履薄冰”的尝试,明继国终于揭开了这份档案最外部的一页。由于上面的霉菌等污渍粘接较为牢固,明继国开始用温水一遍遍不断清洗,谓之“去污”。
明继国和记者说,需要修复的档案,大多经受过雨水浸泡、虫噬鼠咬、发黄霉变等,都已变得残破不堪,或是粘黏成“砖”,有些甚至碎成残渣需要重拼,所以,一页档案的修复,常常要二三十道工序,如揭粘、去污、展平、配纸、刷浆、上墙、压平、裁切等。
“干这个活,不仅要手巧,还得能耐得住寂寞,要有责任心、耐心、细心和钻研心,长期做大量的重复性工作,必须静下心来才能做好。”明继国说,长期的伏案工作,他的颈椎、腰椎都留下了病根,但只有拿出绣花的功夫,才能让一份档案“起死回生”。
经过清洗去污的档案在桌案上展平,十余个小时晾干后,明继国开始给档案“刷浆”,纸张完整处用排刷快速刷过,破碎的地方换上毛笔慢慢沾湿。刷浆完成后,明继国拿起镊子,开始修补档案上的破洞。
“普通破损程度的档案,一个人一天可以修复二三十页,损毁严重的,则需要两三天甚至一周才能修复一页。”明继国曾经见证过已经粘接成砖的清朝蒙文档案砖修复,“从档案砖的揭开到拼对,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才修复了其中一页。”
明继国说,那是业内第一次借助机械设备比较完整地揭开“档案砖”。“这么多年来,一直采用传统的手工艺如干揭、湿揭等方式,操作时间长,不容易保证档案的完整性。现在我们用档案揭粘机进行冷冻、真空干燥,使纸张间隙撑开,降低了工作难度,提高了工作效率和修复质量。”
诚然如此,在如今的档案修复工作中,还是以手工修复为主,机器设备修复为辅。
今年63岁的孙洪鲁,是全国档案专家领军人才,从1984年开始从事档案修复工作。他和记者说,“刚开始从事档案修复工作时,就像传统的裱画一样,都是手工用浆糊修补、托裱。如今,随时代的发展,档案修复已由单一传统纯手工修复向传统纯手工修复与现代多种技术方法并用转变,技术能力和水平得到一定效果提升。”
孙洪鲁解释说,档案修复工作中,还是会大量运用传统手工修复,因为破损档案不是标准品,档案用的纸张厚度、大小、材质不一样,受损的状况不一样,有的被虫子咬了,有的发霉了,有的被水泡了,有的字迹褪色了,很多还不是单一的受损,就像医生看病一样,首先要对破损档案做评估,选择正真适合的办法来进行修复,没法运用工业的办法来进行流水线生产。“这是一件非常细致的活,机器不可能完全替代手工。”
虽然已经退休,但是孙洪鲁并没有停止档案修复工作,“现在我这双手,还是一点都不抖。”孙洪鲁正带领着团队,开展受水灾档案修复技术研究。
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汶川县发生8.0级特大地震,彼时,北川县档案馆全部坍塌,馆藏档案、资料全部被埋没。灾后,当地有关部门先后三次从废墟中抢救出6.5万件档案资料,其中12000余卷档案因长期遭受雨淋、水淹,损毁严重。
“(这些档案)已经腐烂变形、严重生霉,散发着恶臭,长了十几厘米长的蘑菇。”彼时,刚刚做完开颅手术一个多月的孙洪鲁,作为国家档案局专家组的一员,从济南赶赴四川,为这些档案的大规模修复提供技术支持。
作为指导专家,孙洪鲁研究出了各种修复工艺,包括修复过程中使用的关键设备,把现代技术与传统技术相结合用于档案抢救,同时在自己的实验室完成了所有样品的修复。
除此之外,孙洪鲁还参与了舟曲泥石流灾难中被埋档案、2021年郑州水灾被淹档案的抢救修复工作。
“这是一件非常艰苦又默默无闻的工作,干这份工作,要能坐很长时间所谓的冷板凳,才能让这些档案‘枯纸逢春’。”孙洪鲁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了解到这个行业,也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愿意从事这个行业。
山东省档案馆牵头创建的“纸质档案持续保护重点实验室”,是国家档案局认定的首批8家重点实验室之一。近三年来,山东省档案馆多次举办省市县三级的档案修复技术培训班,为基层档案馆传授档案修复技艺,培训人次达1000多人。今年30多岁的赵一繁,就是这里面之一。
同一间修复室内,赵一繁正在埋头修复一份北海银行的档案。把褶皱展平,补洞、修裂,修复一页这样的档案,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正常情况下她一天能够修复20页。
专职从事档案修复工作一年多来,赵一繁已经修复了1000余页档案。问及为何会选择从事这份工作,她说“因为爱”。“一份破损的档案,经过我的手变得完整,非常有成就感。另外,在这一年多的实践当中,我越发认识到,这项工作很有意义、很有价值。”
当然,她更不会感到枯燥乏味。“当我坐在这里,把这一件需要修复的档案拆开之后,就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把它修复完。”她觉得,档案是“今世可知古,后世可知今”的历史记录,档案修复工作,是对历史记忆的一种保护。
采访中,明继国也说了同样的话,称档案是先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小到个人生平见闻,大到国家历史变迁,这些档案见证了时代变迁,作为一名档案修复师,要热爱这份工作,更要牢记肩上的这份责任,时刻抱有敬畏之心。
“档案工作,存史资政育人。修复档案,要求我们对每一片小碎屑都认认真真地对待,让残破档案重获新生。我们修补的不仅是一页档案,更是一段历史的细节,一段过去的时光,是一代人留给另一代人最珍贵的礼物。”日复一日,一代代的修复师们在这间档案修复室里,不断从时间“手”中“唤醒”沉睡的历史。
在赵一繁的旁边,是一位更年轻的小姑娘,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来自一家县级档案馆,她正在尝试修复一页清光绪年间的《三字经》。年轻的她,显得有些笨拙但格外认真。“我才刚开始学,还有非常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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